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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仙凤是沪上一年来最当红的书寓[注1],其走红是时也是运,去年秋天妈妈把她的照片寄到了主持花榜评选的游戏报,主编李伯元[注2]见之惊为天人,又再听寒仙凤一曲茉莉花,更是极力追捧,在报纸上卖力宣传,最终使得寒仙凤艳压群芳,为当年花魁之第三,又因其粉装玉琢、雪媚花颜,被誉为广寒仙。
既然出名,那自然有诸多达官贵人追捧叫局,可既是书寓那便是卖艺不卖身,只不过沪上的书寓招牌大多是花三十块大洋买的,里面大多是长三(最上等卖身妓女,因召之待座照例付三洋元而唤之),是以有不少浪荡公想夺其红丸,只不过既是广寒仙,那自然冰寒的狠,对这些人不加以颜色。众人百求不得,自然会起邪念,某一日一巨贾花巨金贿赂妈妈,得起同意想药而强之,不料假药误事,没有得逞,寒仙凤愤而吞了芙蓉膏,幸而早送西人医院,才得以活命,不过此事被沪上报章闻之,舆群涛涛之下妈妈之后答应准其卖艺不卖身,这才得以清白。
即是卖艺不卖身,那在洋人看来则不是妓,而是舞者、艺术家、音乐家,寒仙凤的书寓自从自尽之后,不时有洋人进出,这些洋人或是海关里的官员,或是领事馆的职员,他们喜欢寒仙凤除了其人之外,更是喜欢的她的曲,即便语言不通,但音乐是相通的。他们对于二胡这种东方的小提琴很是欣赏。而既然能有洋大人捧场,寒仙凤在书寓里的地位才开始稳定起来,其住处也不再和众女一个屋檐。而是搬到了**的一幢房,又因假药之事,从娘姨、下人、到厨娘,都按照她的意思换了一边。
因为全城都在搜捕嫌犯,今晚散局之后寒仙凤回府的路上老是被搜查,一小段路走的绊绊磕磕,只待十多点钟。方听见轿夫们的一声轻喝,花轿才在书寓的门口停了下来,下人把轿帘卷开。仙凤起身度步下轿,门口的红灯笼下,栖凤书寓的招牌很是光亮,仙凤眼光扫过这一块弄假成真的招牌。脸上微微有了一些欢喜——若是没有这块招牌。那她估计也和妈妈的其他女儿一样,要卖身陪客了。现在她三天两头就要出去陪局,但也只是去拉几曲二胡罢了,虽然那些男的眼光总是吓人,可总是目光而已。
仙凤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在厅堂停留,而是直接回房卸妆,然后想洗簌之后便安歇。此时随身的婢女早已经上了楼点灯。但屋里才亮就听到“嘣”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楼板上。仙凤还以为是小赞不小心打了东西,只待她进到屋内,却发现小赞扑倒在屋内,她正待把她扶起的时候,只见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浑身是血的在趴在她的床榻上。小赞见血就晕,而仙凤虽然不如此,但见此情景也是全身一麻,想呼喊却呼喊不出声,只待半响之后,她方回过气来,心下也稍微镇定,这才打量起床上那人。
床上那人是趴着的,背上的衫上全是血迹,他头朝外,手抓着一支短枪,但眼睛却是闭着的,身侧还有一张信笺,纸上倒是堆着一些银元和银票,其几张百元的票放在最上面,那几个“佰”字只看的人人心头一热。
云彪已经是尽力了,即使迷路也不能完全怪他,他走投无路之时把杨锐带进了这个院,也是无奈之举,在手术之后杨锐还是昏迷,不是因为手术不成功,而是因为弹带毒。可正在他想着要如何解毒的时候,院外巡捕逼近,他便只能留书留银,以求户主能看在银钱的份上手下留情,自己则引着巡捕逃向别处。
仙凤颤巍巍的从床上取过那张信笺,只见上面写道:‘先生惠鉴:今吾主遭歹人暗算,故遭此大难,匿身于此,实属无奈。吾主为革命党之骨干,御强敌于白山黑水之间,救国族于水深火热之,实乃吾汉人之英雄,国族之希望。今吾主生死存亡,只在先生一念之间,若是告官,那或能得赏钱一二,但吾国之复兴无望矣;若是能善待照顾,那日后致谢,当赠银万两,或更至革命功成,新国创立,先生当为开国之元勋也……’
信上话语句句动人心魄,万两白银和开国之元勋更是让人欲拒不能,但仙凤却对此毫不所动,她只是一书寓,人身毫无自由,年纪更只有十不到,即使有着那万两白银也不能赎身;至于那开国元勋,那都不知道是何年马月的事情了,料想到了那时,自己也已经守身自尽了吧。她此时只想着把人从房间里移出去,送到洋人医馆里面,这样满身是血趴在自己床上,实在是太过吓人了。
仙凤把那信笺放下,正想返身出门喊人的时候,目光却又下意识的看了这个革命党一眼,这一眼却忽然让她猛的一呆,再细看之后,她却发现这人是认识的。三年前的除夕之夜,在洋泾浜的一家饭馆,她和爷爷卖唱的时候,遇到的就是这个男,他不但给了爷爷三块洋元,使得爷孙俩不至于饿死在哪个冬天,更是教了爷爷一首沪上滩的曲,还写给自己一份词,凭着此曲此词,去年花魁自己才能名列第三——花魁榜上哪一个不是有钱的商贾捧红的,要不是此曲惊艳四座,不能成为书寓的自己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仙凤看着床上男的脸庞想着往事,她以为这个和蔼可亲的男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了,却不想今天他却忽然出现在眼前,还躺在自己的床上,命悬一线。
仙凤立在床前发呆的时候,娘姨却是上得楼来了。她在楼下准备好了热水,喊了仙凤几声却不见她回话,便要上来喊人。她刚一进门仙凤便知觉了,混乱间她忙把床帘拉了起来。娘姨进门只看见婢女小赞扑倒在地,仙凤立在一侧无可奈何,根本不知道床帘里的玄机。
“噢,伊咋倒在地上?”娘姨奇道。
仙凤平整呼吸,道:“伊不小心跌倒了,我正要去喊人。把她抬出去……”
“噢,阿拉去喊,阿拉去喊。”娘姨料想也不是仙凤打了小赞。见此情形便要去喊下人。
“别去,别去。”仙凤忙喊道,“那些个下人进来不好。你帮她掐掐人就好了。”
“哦。”先生吩咐,娘姨便蹲着身掐着小赞的人。不一会她“嘤嗯”一声就醒了。即使醒来,她还是满脸惊惧,正要说话却被仙凤掐了一把,仙凤手上用劲,嘴上却让娘姨去拿水,待娘姨起身,她才对着小赞轻道:“什么也不要说。”之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小赞原不是仙凤房里的丫头,只是在厨房里帮厨。仙凤把她叫到身侧当贴身婢女使唤,算是她的半个贵人。她见仙凤不让她说话,心大急,仙凤只好再道:“我都知道了,你什么也不要说。”
娘姨人傻,小赞听话,仙凤应付她们当时不难,至于那些下人更是好对付。只是这些人打发了,在床上的男还是昏迷不醒,仙凤不懂医术,对此束手无策,至于请医生,这怕是……仙凤想了半响,最后方才想起那封未看完的信似乎写着一些药名,她急忙又把信拿起来又在细看了一遍,看罢也不待抄录,只唤小赞进屋,让她出门买药。
“小姐,那人……那人怕就是官方抓的大盗……”适才出去的小赞还是不明白仙凤为什么要她不要乱说,后面想起刚才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路上都在传官府和洋人一起在抓江洋大盗,现在屋里的那个血人怕就是大盗。
“小赞,姐姐平时待你如何?”仙凤没管什么大盗小盗,而是直接问这个。
“姐姐带我比父母还好。”小赞如实说道。
“既然我待你如此,那这事情你就不要说出去了。”仙凤叮嘱道。
“姐姐,可那人……我怕那人伤了姐姐啊。”小赞还是不放心。
见小赞如此,仙凤心一暖,笑道:“他不会的。他不是什么大盗,也不是什么歹人,他是好人。”仙凤说完拿出从那封信上撕下的末尾,又道:“你按照这上面的方去抓药,记得要分开抓,省得被官府发现。”
小赞不明白仙凤为什么会说那个是好人,但想来小姐说的话不会错,于是就急急忙忙出去了,现在宵禁在即,再不快一点怕是药铺是要关门了。
小赞出去,仙凤在楼下漱洗之后,又让下人送了一盆热水上来,而后她撇开旁人,拉开床帘,想清理杨锐身上的淤血。其实杨锐身上的创口有两处,一处是弹擦肩而过,只是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这不是致命的,云彪清洗缝合之后已经无碍;而另一处则极为致命,弹虽然在击杨锐之前穿透了一个卫士的手臂,但还是钻入背心,只不过打断肋骨劲力泄尽,停留在心脏后面。云彪即是杨锐的贴身护卫,那医疗培训是少不了的,那时候军战斗不少,多次手术之后他也能算半个外科医生,他半靠着运气半靠着经验才把弹头取出,只是当他以为先生就此得救的时候,却发现那弹头的表面有一层灰色的东西,潜意识下他感觉这弹头有毒。
是什么毒云彪不知,但现在手术做完,再开膛怕是不能,他只好将自己师门所传解毒秘方,写在信笺的后面,期望屋的主人能看在银钱的份上救先生一命。云彪其实想的太天真了,沪上花花之地,向来只是锦上添花,哪有雪送炭?这一次幸好是遇着仙凤,加上她和杨锐有旧,这才如他所想,要不然,杨锐可真要看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仙凤用着小剪把杨锐身上带血的衣衫全部绞烂,再微微抬起杨锐的身,如此上半身的衣衫方才除尽,她用着湿毛巾把除包扎处外的地方全部擦洗干净,血污去尽。顿时露出正常的肤色,成年男自有的方刚血气不由得让她脸上一红,她脸上红过。还是咬着银牙再把背擦拭了一遍,然后才把毛巾拧干,换水开始擦脸,一切收拾停当,才又把床帘拉上,等着小赞买药回来。
地丰路英军兵营,盖温特少校看着已经昏过去了的清国佬。无奈的摇摇头,按照以前大家的说法,清国佬是最不怕疼的一种人。而且他们每次受伤都不需要医治,伤口稍加处理或者不处理就能痊愈,后者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但前者今日已经完全证明是真的。这个复兴会首领的贴身卫士遭受那么大的痛苦之后还是什么也不说。真的让他惊讶了好久。
“真是该死的异教徒……”他摇着头,在满是铁烙造成焦臭味的囚室里自言自语。
“埃尔弗雷德,现在怎么办?”詹姆斯校对于囚室的味道比较习惯,而对于清国佬,他根本不是把他们当作人看,按照基督的精神,处死异教徒不但无罪而且有功。眼前这个清国佬打伤他八个士兵,要不是盖温特想要活口。他早把这人处死了。
“留下他。”盖温特有总领事支持,虽然官阶比詹姆斯校更低。但这一次事情还是由他来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