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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万里行(1)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落钵原上,远山近野,一览无余,数十骑飞驰而过,惊动了不少放牧者与采集者,他们抬起头来去看,不由略显诧异,但也只是略显,便继续忙碌去了。

这一行数十骑,虽然一人双马,精悍难掩,而且文武分明,但都不出意外,尤其是还有挂着白狼尾的白狼卫在其中。唯一的问题是,那面红底大字旗不免让人感到奇怪,北地号称八公七卫一百个团,却不曾记得哪个战团唤作“出黑”?

然而,面对此旗,原野中的牧民还能将此事当做一个笑话,落钵城内,现任鹿野公元宝起就没法淡定了。

实际上,在获知消息后,这位年约五旬,理论上应该正在一方领袖黄金年龄的北地八公之一,当时便大惊失色起来:“确定吗?果然是黜龙贼亲自来了?”

其人身前堂内,虽然稀稀疏疏,却也站了二三十人,周围人一时间竟都不吭声,场面异常尴尬。

这个场景倒也没什么玄乎的……根子其实还在大魏身上,大魏当年号称天下只缺东夷一隅,倒不是胡扯,曹氏对巫族三部、对北地都有相当的统治渗入,甚至是过乎其半的。别的不说,北地封建制度上的八公七镇基本上顺着大魏走的,而且是远交近攻,北面那几家是联姻、结盟,高高抬起,南面这几家,尤其是柳城跟落钵城,就是完全征而服之,取而代之了。

甚至白狼卫、铁山卫,因为地理原因,之前也相当程度上被大魏所掌控,整个荡魔七卫也都实打实的向大魏低头称臣然后接受敕封的。

至于说前任柳城公姓侯,前任鹿野公姓梁,现任柳城公姓李,现任鹿野公姓元,全都来自于关陇,只不过一拨是大魏建制前一拨大魏建制后,那就更是明证了。

非只如此,到了曹彻时期,大魏更是派出了于叔文这样的宗师大将担任方面,以北地中央山脉为界,理论上执掌整个北地西麓的三公三卫,外加幽州西北部一郡、晋北一郡,实际上是把控苦海,隔绝北地、巫领,既是大魏整个北面屏障,也大大加强了大魏对北地统治。

换言之,元宝起这个黄金年龄,反而充分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一生中最宝贵的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都是大魏的傀儡。

或者更直接一点,在闻得黜龙军出苦海与掷刀岭后,领内最大的主战派,近来崛起掌握权势的元宝起长子元戎已经带领领内主力南进,那剩下的人,包括元宝起都是什么成分?他们这些人在晓得张行的旗帜出现在落钵原侧后方,似乎要往铁山卫时,又能如何?

“确定无误!”来汇报的这名战团佐领看到场面尬住,无奈拱手行礼,以作重申。“元公,我们看的清楚,就是传闻中张首席的红底黜字旗,还有白狼卫的人随行,然后我们团首亲自过去招呼,确定是张首席,还有白狼卫黑司命亲自陪同,直接明言要经铁山卫,过葫芦口,去黑水见大司命……我们团首说了,毕竟他是您老人家座下军官出身,我们这伙子人也多是落钵城的跟脚,不能不来一趟,然后问你有什么想法,又需要我们如何做?”

白白胖胖的元宝起听到这里,愈发慌乱,便来问左右:“那如之奈何呀?”

周围人一开始还是无言,但眼瞅着元宝起将目光投向了来人,似乎准备向来人作问“如之奈何”,便有一名老者上前,拱手无奈言道:“元公,那张首席应该是真要去黑水见大司命的,不然黑司命如何亲自陪同?而且算算时间,拦截也是来不及的。”

“所以,只是路过,无须顾虑?”元宝起稍微振奋。

“不能不做顾虑。”那老者无语至极。“元公想一想,黑司命既随行去见大司命,十之八九是荡魔卫要因为之前数十年跟大魏的仇怨要倒向黜龙帮了,尤其是这张首席本就出身铁山卫,之前他在河北被英国……皇帝围困,但是铁山卫没有出兵,他舅舅竟也集合了几个战团南下救援,那敢问他现在路过铁山卫,会不会就势唤起一些人趁我们空虚来攻击我们呢?”

元宝起严肃起来,认真再问:“如之奈何呀?”

“一则速速请世子回援;二则,聚拢跟咱们要好的战团,就地在城池周边防护起来。”老者只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即便是铁山卫来攻,也最多是来一些战团。”

“那就这么做。”元宝起赶紧来言。“赶紧做。”

周围人这才努力吐了一口气出来。

就在鹿野公元宝起运筹帷幄之际,张旗不响鼓的张首席一行人,也来到了一处地方,然后进入了一个战团驻地,并见到了一个熟人。

说起来,此人还算是黜龙帮的头领呐。

“宇文头领,你如何在这里呀?”张行见到出迎之人,明显一愣。“是专门等我吗?我看到宇文的旗帜还觉得奇怪……”

宇文万筹也明显措手不及,却又赶紧来笑:“本该我问首席与黑司命为何在此,如何反而盘问我了?我们本就在这里过得冬,如今四月份天热起来,正要协助这里的人春耕,然后便要去做矿石转运的生意了。”

黑延闻言嘿嘿一笑,倒是没说什么。

反倒是张行,明显来了兴趣,乃是接连不断的发问:

“战团没有固定过冬的地方?”

“工业、商业、农业、牧业,运输,渔猎,全都做?而且还帮人打仗?最大的利市在哪里?”

“本地耕种与放牧的矛盾大吗?”

“战团之间如何相处,会不会争地盘?战团跟八公七卫之间呢?战团之间有组织吗?”

“战团内部如何承袭?”

张行接连不断来问,宇文万筹似乎也晓得对方二征时被人家东夷大都督打成白痴的事情,倒是知无不言。

其实,张行虽然内里上的确是个外人,但既然战略上吃定了北地,尤其是这大半年休整期间,怎么可能不做功课?八公七卫,战团制度,多少晓得一些情境。

譬如荡魔卫中明显的内部分离态势,八公中贵族由来渊源导致的派系斗争,以及无论八公七卫都普遍存在的南、东、西三面隔离导致的地域争端,外加那条在被称为大兴山的中央山脉上泰然处之却给整个北地人带来微妙心态的真龙……他其实都知道。

至于战团这种因为地广人稀、冬日偏长、山脉阻隔等自然环境而产生,又被黑帝爷亲自代言过,在北地绵延几千年历史的军事化生产生活自助团体,他当然也知道一些根底。

但这不是来了吗?

总得问点啥吧。

实际上,张行甚至在河北时就早已经确定,眼前这位宇文头领,其实是听涛城陆夫人的根脚多一些,而按照黜龙帮的既定战略,河北既下,便来图北地,而北地最大的假想敌,目前来看就是把控了北四公的陆夫人。

但知道又如何?

就这样,当晚张行一行人宿在宇文万筹处,后者也设宴招待,宴后双方要害人物还聚在一起聊了许久,一直到夜色已深,宇文万筹等人才好离开,方便对方休息。

不过,黑延却一直拖到最后,等屋内只有六七个人,才忽然开口:“张首席晓得为什么宇文……宇文头领的战团要在此处活动吗?”

“因为这个地方是北地南部要道葫芦口的西面必经之路。”张行愣了一下,才从容做答。“必是陆夫人给了他任务,让他冬日一结束便至此地看管,观察往来人员物资,确保南部情报通畅……说不得还有必要时封锁葫芦口的任务。”

黑延也愣了一下,不由反问:“原来张首席早就知道……这是与他打夺陇假赛呢?”

“怎么算假赛?”张行不以为然道。“他固然是陆夫人的人,可也是正经的黜龙帮头领,也真切在我们黜龙帮最危险的时候南下救援过……便是日后真打起来,黜龙帮上下也不会忘记他这份恩义的。”

“张首席这话倒是敞亮。”黑延再三顿了一顿,方才叹气起身。“而且不管如何,咱们来的这般快,整个北地全都措手不及,便是谁有恶意,怕是都来不及放出来的……也无妨。”

说完,径直离开去歇息了,屋内便只剩四人。

人走后,张行沉吟片刻,扭头又来问问秦宝:“如何?营地果然没有不妥吗?”

“之前没有,夜里便是要做手脚也要等三更、四更。”秦宝闻言起身。“不过我得去看看瘤子兽跟黄骠马,亲自上点夜料。”

说完,也直接出去了,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张行、贾越、许敬祖区区三人。

张行没有吭声,坐在灯旁的椅子里好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许敬祖起身踱步,不知不觉就出了门,贾越留在最后,枯坐了一会,也站起身来告辞离去了,全程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

而贾越一走,许敬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摸了回来,还像模像样的拱手汇报:

“首席,我看了一圈,这宇文万筹应该没有做什么手脚,其实刚刚黑公说的极对,首席这般快,整个北地都措手不及,何况是这里?”

“还是河北打的太快了。”张行回过神一般道。“整个北地就没有对付我们的战略意识……”

“自然也是这个意思。”许敬祖立即附和。

张行犹豫了一下,继续来问:“那你说,宇文万筹晓得咱们知道他根底吗?”

“应该晓得。”许敬祖认真分析。“便是他小瞧了我们,也不该小瞧黑公这个堂堂一卫司命身份的地头蛇。”

“说得好。”张行点头。“既如此,他岂不是真与我们打假赛?”

许敬祖犹豫了一下,然后正色来言:“首席,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就说嘛……”

“首席,咱们这次过来,一则是既入北地,总要与荡魔卫认真讨论一份,见个分晓,能拉拢的就拉拢;二则也是要摆明车马,打草惊蛇,弄清楚其他各方的立场,方便日后进军……对也不对?”

“打草惊蛇,敲山震龙……是这个意思,不然我为什么要大张旗帜?”

“既如此,首席何妨喜怒形于色呢?”

“嗯?”

“之前数年,咱们黜龙帮虽然一直在发展,但无论内外总还有倾覆之危,那个时候首席在政令上光明正大,在内外交际上则喜怒不形于色,好让他人猜不到首席心思,这当然是对的。但是现在,黜龙帮根基已成,河北这一战已经很清楚了,将来就是与那几家拉锯、决战,然后席卷罢了,而从帮内来说,首席更是名位已定,再无人能动摇,那于首席而言,无论内外,其他人其实都是居于下的……这种情况下,不让下面的人知道首席的心意,反而容易误判形势。”

“也就是居于上者,不能不教而诛。”张行心中微动,不由点头。“说得好。”

“是这个意思。”听到赞赏,许敬祖反而顺势赶紧找补。“不过,具体到宇文万筹此人和今日之事倒也无所谓,因为咱们只是过路的而已,明日就走,此人也无足轻重,不差这一回。”

“不不不。”张行连连摇头。“宇文万筹是有功之人不说,只说喜怒形于色,未必只是对他本人有效果。”

许敬祖旋即恍然……正是如此。

翌日天亮,张行等人休息妥当,起床后就发现,战团驻地那排永久性房舍前早排开了木桌,于是所有人一起来用餐,也是上下一致,完全按照黜龙帮廊下食的规矩来,真的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而就在餐桌上,吃了两口的张首席忽然开口了:

“宇文头领,你在此处守着葫芦口要道,可晓得帮内通缉的要犯李枢、崔傥是否是逃到了北地来?”

就坐在张行身侧一桌的宇文万筹明显惊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行立即便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却还是追问不停:“如此说来,便是没见到了?”

宇文万筹还是没接话,与此同时,周围人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原本喧嚷热闹的廊下食陡然安静下来,双方都看向了中间方向,秦宝与贾越二人更是本能放下了筷匙。

孰料,已经答应别人要喜怒形于色的张首席依旧面色如常,甚至继续装起了糊涂:“这样的话,你要多留意,有了他的情报和落脚处便速速上报到南面……现在整个河北都是咱们的了,想联络也方便。”

“是。”宇文万筹这才松了半口气,而松了半口气后又只能硬着头皮来做试探。“但话虽如此,北地这么大,且势力众多,所谓八公七卫一百团,再加上那崔傥虽是文修,可到底是个宗师……首席,只怕我这里是有心无力。”

“无妨的。”张行摆手道。“刚刚都说了,现在整个河北都是我们的了,那北地还会远吗?此去黑水见大司命不就是要说北地的下落吗?我也不瞒宇文头领,我已经将北地视为囊中之物,卧榻所在了,那敢问又怎么会让敌人与叛贼继续藏在自家囊中,睡在自家卧榻呢?肯定是要除掉的。”

宇文万筹张了张嘴,一时不敢多说话,却也不敢不说话,只能点头糊弄:“是,首席说的是。”

此番畏缩之态,莫说跟当日初见时堂皇去试探对方一帮之主修为的豪气截然不同,便是跟昨日的热情圆滑都差了几分。

实际上,不止是宇文万筹,其团中许多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倒是一旁认真听完了的黑延却忍不住冷笑一声:“张首席果然志在必得。”

“若非志在必得,我何必轻身而来?”张行毫不犹豫答道。

黑延嘿了一声,不再言语。

张行则举起手中汤碗,以作示意,贾越等人反应过来,随之举碗,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周围人也多趁势用餐,宇文万筹更是吃的最快,生怕再被张首席问上几句话来。

饭吃完,众人各怀心事忙碌起来,宇文万筹躲不掉,更是忙前忙后,帮着对方一行人准备出行。

不得不说,人家宇文万筹果然做事万全。

马匹夜间被悉心照料,干粮清水被补满,少数路上有些损伤的战马还被主动更换,此外每人的马上还多了半张春日羊羔皮做的软垫……据说还能围在脖子上,勒在腰上也行。

总之非常实用。

最后,检查完出行准备,其人还亲自牵马,将一行人送往东北面葫芦口方向的大路上。

果然,临到告辞的时候,张首席又开始做幺蛾子了。

“补了多少匹吗?”张行从宇文万筹手中接过缰绳,却又扭头来看贾越。

贾越愣了一下,立即亲自去查探,一会就跑回来告知:“首席,补了七匹马。”

“七匹马,还有五十四张羊羔皮,记下来,打个欠条。”张行旋即吩咐。

闻得此言,许敬祖立即跳下马来就来写条子,而宇文万筹只觉得心中慌乱不已,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就势扯住张行来言:“张首席,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你直言便是,何至于此?”

“你不懂,这是为你好。”张行一声叹气。“宇文头领,我晓得你是陆夫人的人,黜龙帮北进,陆夫人什么意思,谁也不好说,指不定就要刀兵相见……”

宇文万筹听到这话,反而没了之前的顾虑,不由苦笑:“首席果然全都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张行继续言道。“只不过,我们黜龙帮要讲道理,当年最艰难的时候,你受谢鸣鹤谢总管召唤,随我舅舅南下救援,这份恩情绝不会忘……你这个头领,也绝不是什么虚妄说法……宇文头领,我明白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弃北从南,省的大家难做。”

宇文万筹低头不语……这便是明确表态,不可能背弃陆夫人了。

“我就晓得如此。”张行见状也不生气,也不错愕,而是转身接过了许敬祖打好的欠条,写了张三二字,然后也不用印鉴,而是拔出金锥,以锥尖刺破食指,滴血于上,然后以拇指按压,忙完这些,才将欠条递给对方。“宇文头领,我也不瞒你,帮里最近在讨论特赦的事情,准备每年在军务上设置几个特赦名额,真有那一日,也必然有你一个……但是,那肯定是年底的事情了,在这之前,李龙头便要打来,他是个不讲情面的元帅,所以我才给你留这个欠条,到时候充当赦令,当年去北上救援的那批人,可以免受抽杀之刑。”

宇文万筹双手接过来,不免惭愧:“是在下以小人之心度首席之腹了,谢过首席。”

“你不要谢。”张行翻身上马,在贾越与黑延的注视下望着宇文万筹幽幽来言。“这只是一次性的,若你反复强行交战,李定那厮断不会给你留余地,况且一旦交战,刀兵无眼,一张纸如何救得了你这么多兄弟,你也该给他们留些余地。”

说完,倒是终于打马走了。

当夜宿在了葫芦口。

葫芦口是北地中央山脉南端与燕山山脉北麓延展的交汇点,是北地南部地区的核心通道,考虑到荡魔卫中大司命所在的黑水卫至尊石窟位于北地中央山脉东麓北面位置,此地算是张行此行道路的唯一必经之所。

故此,甫一落帐,秦宝便亲自往前方去巡视,黑延也派出了人去找接应,许敬祖更是亲自去负责晚炊。

趁着这个时候,篝火旁的张行主动向贾越开口了:“老贾,没有话与我说吗?”

“没有。”贾越干脆来答。

“那为何自从进了北地腹心,便觉得你有些心事?”

“是有心事。”贾越叹气道。“但心事只是心事,要见到大司命,听他说清楚才能知道该如何做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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